English

张爱玲笔下的“鸟喻”与“有女同车”

2000-11-22 来源:中华读书报 □丁俊玲 我有话说

张爱玲的文字以丰富多彩的比喻著称,值得注意的是她用一只生花妙笔,铺彩流丽间运用了众多以鸟为喻体的比喻。如:

被掠卖的美人,像笼中的鸟,绝望地乱飞乱撞。(《谈跳舞》)

一个黄头发的多了一点高尚的做作,斜签着身子站着,卖弄着长尾巴的鸟一般的层叠的裙幅……。(《谈画》)

她家里养着芙蓉鸟,……也许她不过是个极平常的女孩子,不过因为年轻的缘故,有点什么地方使人不能懂得。也像那只鸟,叫那么一声,也不是叫哪个人,也没叫出什么来。(《红玫瑰与白玫瑰》)

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忧悒的紫色屏风上,织锦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日久,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死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茉莉香片》)

……

张爱玲笔下的鸟喻俯拾皆是。甚至在有些时候,她几乎是无意识地重复着自己,且看这样两个比喻:“她心里乱得厉害,都不知道剖开胸膛里面有什么,直到他一把握在手里,抚摩着,揣捏出个式样来,她才开始感觉到那小鸟柔软的鸟喙拱着他的手心,恐惧地缩成一团,圆圆的,有个心在跳,浑身酸胀,是中了药箭,也不知是麻药。”(《怨女》)“她的不发达的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鸟,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动的心脏,尖的喙,啄着他的手,硬的,却又是酥软的,酥软的是他的手心。”(《红玫瑰与白玫瑰》)

当年傅雷曾说:“无论哪一部门的艺术家,等到技巧成熟过度,成了格式,就不免要重复他自己。”这固然可说是张爱玲有些过度依悖于技巧,然而,却又从另一方面表明,“鸟”与女人的关联是如何不自觉地深入到张爱玲的内心!那么,张爱玲为何如此锲而不舍地频频以“鸟”为喻去描绘她笔下的女人?

张爱玲在《天才梦》里说自己常常对某些辞汇和表达方式极为敏感,对于古典文学作品中一些极富机趣的修辞方式有着某种特殊的审美感觉。比喻这一修辞方式始终绵延于古典文学作品中,以“鸟”为喻体的比喻也不难在其中找到范例。假鸟为喻,按闻一多的说法,“乃以各种鸟类不同属性分别代表人类的各种属性。”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里出现在比兴句中的鸟有三十多种,这些鸟大多含有某种比喻之意,有研究者指出,这些鸟的比喻意义是固定不变的,即以什么样的鸟比喻什么样的人在《诗经》中是一贯的。这些鸟喻作为此类辞格的“初始形式”对后人用喻提供了有益启示:既然可以用鸟来彰显人的某种特性,那么当人具有此种特性时将其比喻为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一条捷径。后人如陶渊明笔下有“归鸟”,唐宋人笔下有“征鸿”,曹雪芹笔下有“孤鸟”等等各自投射着作者的情感特性。当然张爱玲笔下的鸟喻也不单单是从古典文学作品承袭来的,而只有在综合、延续古代艺术基础上再融以自己的创造,才会有自己独特的艺术品性。

张爱玲自幼熟读古诗,《诗经》里的句子她常常可信手拈来。张爱玲在小说和散文中曾不止一次引用的“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即出自《诗经·击鼓》;胡兰成《民国女子———张爱玲记》中也写到张爱玲对《诗经》耳熟能详。鉴于张爱玲熟读《诗经》,返归《诗经》来看,竟然有有趣的发现。《诗经·郑风·有女同车》篇中有“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句,以鸟之“将翱将翔”喻女子形状,形象可感。张爱玲有同名的《有女同车》,其中“电车上的女人使我悲怆。女人……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永远永远”一句当是点睛之笔。《诗经》的“女同车”是指郑太子昏庸之时,常常以盛饰数女招摇过市以示炫耀。古时将翱将翔之女佩玉琼琚行步款款,如今“笼中鸟”、“屏风白鸟”与“金丝鸟”步履维艰或者索性不能行步了———女人有这种命运,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张爱玲主张文学作品要表现人生安稳的一面,因为这具有永恒的意味。但鸟,却是拍着翅子飘飘摇摇,流动不栖,除非鸟被关在有形无形的笼子里。命运大多时候超出人力所能控制的范围,不管自觉或不自觉,每个人都无法避免这样的状况。张爱玲笔下的女人究其都不是可爱的,张爱玲却说“她们有什么不好我都能够原谅……”。这“能够原谅”是因为她对女性命运有深刻的洞察和透彻的领悟:没落豪门千疮百孔的家世,不睦畸形与变故动荡的家庭,类似传奇的个人感情波折,将如此颠簸的生活境遇和层叠的心灵创伤融入个我际遇中的耳闻目睹,使得张爱玲将女人与“鸟”衔接,以传达出她们人生的毫无生趣、了无生机,这样承担不起自己的命运,与其说是出自自愿,不如说是身不由己。可以说,张爱玲正是因有深切的自我感受和内心凄楚,才在自己笔下的“鸟喻”中有意无意间偷渡了自己的内心。因此,张爱玲作品中那些如鸟一样的女人在寂寞中的挣扎与无助,未尝不是作者自身生活经历和感情体验的一种回味与表达,不管是算作夫子自道,还是戴着有色眼镜为别人画像,在巧妙的以“鸟”为喻体的比喻中,张爱玲尽其可能绘制了她所认识的女性形象,虽则她们的身份、性情毫无雷同之处,但却同是同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的女性,她们乘着同一辆“女性”的车,受惘惘的命运的挟裹,运行在轰轰的时代的隧道里。

女人、命运、飘忽的鸟;凄美、惘然、孤绝。张爱玲就是这样将她对女性的爱恨感惋化为以鸟为喻体的形式做了灵活的发挥,其间轻蔑的不屑和温厚的谅解,正可以从张爱玲自己和《诗经》里同名的《有女同车》得到索解。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